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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韩乾昌
潘六儿得手后,西门庆又挂上了王六儿。
潘六儿家裁缝出身,王六儿家屠户出身。
大家都是手艺人。
老手艺眼看没落,新手艺也许能闯出一条路来。于是,潘六儿学会了包饺子。非但裹馅儿蒸饺水当当诱人,且弹得一手好琵琶。王六儿呢,箫吹得好也罢了,还另辟蹊径善吟一曲后庭花。
文艺圈儿未尝没有前途。勤劳致富的日子一去不返,眼下颜值也是GDP。两个六儿算是把准了时代脉搏。
家里红旗招展,外头彩旗飘飘。西门庆这个俗人也不免诗兴大发,要来一首“何当共剪西窗烛”,才好配得上“良辰美景奈何天。”
天不假其便,那边厢转来了李智黄四,要跟西门庆借两千两银子。来关说的自然是应伯爵。于热辣辣中,忽然插入这么一段儿,作者自有深意。通部金瓶梅,不过冷热之间。其热极也,其冷极也。如今炙手可热正为后来门可罗雀。这是后话。应伯爵关说,以兄弟情作保。情热下其实埋伏情冷,为的是利益交换。这就为接下来西门庆上王六儿家垫了底。
西门庆上路时。韩二捣鬼倒捷足先登。韩二捣鬼来不为看哥哥,专为看嫂嫂。看嫂嫂不为看嫂嫂,看上了嫂嫂的酒。要喝酒就喝酒,却带来一根“小肠儿”。情不知收下大官人好酒,嫂嫂已是别人的菜。韩二酒没喝到,“小肠儿”换来一顿棒槌。
韩二是没想到哇,世风日下,这人心怎么说变就变。想当初,大家私下包产到户实际仍吃大锅饭。到底自家兄弟,肥水不流外人田。一个走前院儿一个入后庭,倒也其乐融融。谁知有人要资产重组。说是要解放生产力。这下,韩二的“小肠儿”作为劣质资产,自然出局。外资已匹了高头大马款款而来。韩二胳膊拧不过大腿,只好溜之大吉。
溜之大吉的韩二哪里晓得,自己遭遇的是一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。嫂嫂王六儿嗅觉到底灵敏些。立足牛皮巷时,已瞻望着狮子街。上次得了丫鬟锦儿,这次房子她也势在必得。
随韩二与西门庆狭路相逢,新时代送走旧时代。西门庆说这谁呀!还说,迟早把韩二这厮衙门关几天,免得让王六儿吃二遍苦受二茬儿罪。引进外资进展顺利,西门庆跟王六儿一口一递喝酒,喝到酒酣情浓时分,不免箫管悠扬,庭花绽放。看火候已到,王六儿温存软款表达了自己良好愿望。说官人呐,你看奴这里也着实逼仄了些,官人动作起来局促不说,要来一坛好酒助兴,又路远山高,这个……
西门庆想着也是,毕竟以后少不得打这道儿上来来回回,街坊邻居看着不像,为避人耳目与唾沫星子,是该考虑改善一下王六儿住宿条件。为长久之计,还得把韩二这个捣鬼打发了才干净。于是嫁女儿五十两礼金归了韩大,一顿拶子伺候,韩二屁滚尿流。
韩二走了,韩大来了。
“老婆见她汉子来家,满心欢喜”,又是拂尘接风又是嘘寒问暖,又问孩子在那边好着么。二人一问一答,韩道国把路上光景与女儿前途摆置得妥妥帖帖,礼金和打赏的银子,样样不落。把个王六儿喜得眉开眼笑。这才是正经两口儿过日子,讲究个实惠,刚一番吹拉弹唱,不过是表演。怪道王六儿对韩道国说自己“输了身”,还说“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!”
瞧瞧,人家这才是打情骂俏。
“两个人又笑了一回”,各自歇下,天明还有天明的营生哩。老百姓过日子哪有那些个花里胡哨。
怪道韩二吃酒不能,要吃棒槌。韩二吃亏在不与时俱进。
一个小农经济产物,赶上资本时代。资本时代有资本时代的逻辑。
人西门庆早研究上了哲学问题了。
西门庆骑了青马,家里拴着白马;而路上遇着夏提刑,心心念念是黄马。
白马非马,青马亦非马。那匹嘴上不说却心知肚明的黄马,才是真马。
跟插入应伯爵一样,夏提刑跟西门庆以马论道一段儿,亦非闲笔。前以友情类比男女之情,后以同僚之情类比人伦之情,都是利益交换罢了。咱们后面再说。
这里二人说完了马,就该说菊花。也不是说菊花,是喝菊花酒。喝菊花酒也不为喝菊花酒,为以酒做个引子。夏提刑当然不缺一匹马钱。主动欠个人情,从此你来我往才显出人情味嘛。再互相照应,就不是勾搭的关系,而是朋友的关系。以后好打开天窗说亮话。
夏提刑的菊花——噢不,夏提刑的菊花酒并不合西门庆胃口。毕竟这些个地方官品味有限。所以嘛,西门庆要攀上东京的蔡太师和翟管家。处于事业急速上升期的西门庆自知大树底下好乘凉。
但梁园虽有佳木,家才是停泊的港口。
他回家就去看李瓶儿。
李瓶儿在西门家是六姨太。但这个六姨太不简单。她是入了股的,且已有产出。就是怀中西门官哥。
六姨太也是六儿,然此六非彼六,李六儿岂是潘六儿可比。
潘六儿当年也是实体经济加身。家里有个武大郎,烙得一手好炊饼。虽生意非同往日,毕竟有个老大哥的身份。外资要想进入并不容易。老大哥好面子。也不是一直都好面子。当年面对张大户,因其提供资金与产业支持,还能忍气吞声。后来武二在树林里跟老虎来了一场军事演习,老大哥因有人撑腰,就把丢掉的面子拾起。结果大刀长矛没玩儿过人家坚船利炮,面子和性命一同失手。老大哥的实体,名存实亡,只剩潘六儿这个金字招牌。潘六儿以前还能凭招牌做做直播生意。自从被西门庆收购,直播是不能够,金字招牌一旦过了新鲜劲儿,只能接受被雪藏的命运。
所以听到“铁马”秋风,就步步惊心,疑是玉人来,结果青山隐隐水迢迢,玉人醉倒温柔乡,却教他人学吹箫。
潘六儿回顾主播生涯,能不顾影自怜?自怜却难自弃。心中一首歌奔腾——
“我的那个亲亲呀,亲个蛋蛋小亲亲呀……”
不对,潘六儿不是陕北人,作为文艺青年她只能弹琵琶——
琵琶在手,当初“山坡羊”,如今“二犯江儿水”,弹的都是寂寞春闺冷,人比黄花瘦。
当西门庆顶风冒雪,来李六儿房中卿卿我我,把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演绎时,潘六儿这边心如刀割。
金瓶梅中最残忍是潘六儿,然最苦情也是潘六儿。毕竟文艺青年情商高。不像烧得一手好猪头的宋蕙莲,一言不合两腿一蹬就上吊。急吼吼的,怕耽搁家里棺材生意是怎么着?
宋惠莲虽不堪,却也壮烈。还算女人队里的大丈夫。他男人窝囊。遇事除打女人就是说大话。不像王六儿老公,怕老婆输身有碍,主动搬铺子里,怕金主不开心,教老婆便宜行事。
可无论宋惠莲抑或王六儿,好歹还有个男人靠靠。
潘六儿无人可靠。自个儿老娘还不时往李瓶儿屋里跑。
当年武大下场,已预示自家结局。所以后来置西门官哥死地实在情非得已。断了西门庆和李六儿资产重组结晶,等于抛售她股份,才能平起平坐。
颜值也是生产力,却非不可替代资源。西门府站稳脚跟的,哪个没两把刷子。
所谓人伦之情,也是利益交换呀!
像王六儿那样的散户,因生存艰难,对此更深一层领悟。所以每当高潮迭起之时就是王六儿得陇望蜀之时。对王六儿这样的人来说,一两银子一根簪子,得一份儿是一份儿。
韩道国不是天生的王八,是活着的悲壮把他逼成乌龟。王六儿好在还是自由身。潘六儿就没那么幸运,为活命,唯有以命相搏。杀机于这个雪夜埋伏下了,只等一只雪白的狮子猫。
是手艺人的悲哀。有人成功转型,有人破产失业,有人眼泪汪汪。
这雪夜,是三个六儿一台戏。也是应伯爵冯婆子、李智黄四等投机倒把之人的舞台与道场。
然资本如今多汹涌,以后就多落寞。毕竟在市场设计不完善的时候,规则在人手里翻云覆雨。
没有安全感,大家都在奔波。如当初韩道国亲自把女儿送往东京,如今又为西门庆腾开地方。西门庆与翟管家互称亲家,与王六儿又相好;王六儿与韩道国兄弟雨露均沾,她女儿韩爱姐后来还要与西门庆女婿陈经济一番风雨;陈经济后来让丈母娘潘六儿怀了娃,被另一丈母娘吴月娘双双赶出门去;而吴月娘干女儿李桂姐和西门庆相好;见李桂姐认吴月娘作干娘,西门庆另一相好吴银儿也认李瓶儿作干娘;李瓶儿干娘冯婆子,把王六儿介绍给西门庆作相好,王六儿女儿等于西门庆女儿,可王六儿边吹箫边唱后庭花,边赶着西门庆叫“达达”……
哈哈哈!乱了乱了全乱了!
怪不得算来算去算得人头麻。就这,你算你也麻!
一麻就容易拐。一拐就成拐卖。
话说回来,大家都出来拐卖——还要啥自行车儿?!
说来说去都为一个目标:活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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