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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笙歌拂衣
52回,西门庆梳笼过的当红头牌李桂姐来避难,西门庆派来保上东京找关系疏通。这回,来保回来了,他找着了蔡太师的管家,不仅李桂姐没事,同案中受苦受难的孙寡嘴、祝麻子、妓女齐香儿都被解救了。李桂姐磕头跪谢了干爹干娘,作辞而去。
认干爹多好。李桂姐这事,要不是有她干爹西门庆,还不知在哪座监牢吃苦挨打。看着干女儿拜辞,西门庆也想给人当干儿子了。
于是,西门庆踏上了做别人干儿子的旅程。
蔡太师寿诞在即,听来保说,翟管家希望西门庆亲自去上寿。
这么好的攀爬机会,岂能错过。西门庆在清河县能呼风唤雨,建立起了庞大的势力范围,靠什么,钱吗?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。但有钱无权更容易成为待宰的肥羊。西门庆真人令清河县人忌惮的,是他朝廷有人,流氓摇身进了公检法系统、了结苗青的人命案、帮李桂姐,得盐引躺赚,桩桩件件都镌着“蔡太师”三个字。
题外话,小说一开始,西门庆就对酒色、经商、巴结权贵有极灵敏的嗅觉。在寻找权力的路上,想尽办法攀爬,没有机会也努力创造机会,对官场的“厚黑学”无师自通。
上次给太师敬献寿礼,他提前半年就在准备锦绣蟒衣、打造金人、金寿桃等,给了蔡太师一个大大的惊喜,这才摇身从黑道进了白道,不仅自己做了官,连带着跟去的小厮和兄弟都成了小公务员。
这回,六月将近,巴结的机会又来了,西门庆竟然忘了这个大机会,还得翟管家提醒才记起来。此回系他人补写,这也是理由之一。
蔡太师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此时权力达到顶峰,这次寿宴,共摆三日:
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,各各请酒。自次日为始,分做三停:第一日是皇亲内相,第二日是尚书显要、衙门官员,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。
西门庆赶上了,这次来东京的路上,便看到祝寿的人蝗虫般涌来,都想吃一口权力的蜜汁。而西门庆和蔡太师,是啥关系呢。说他是蔡太师门生,也是,但若无人引见,不做特别准备,那也就是随份子凑个热闹,感谢恩师提携。
在中国官场,社交能力远较专业水准重要。热衷酒会宴席的,必是掌握了在脱颖而出的本领,因此乐在其中,权钱也往往随着社交的扩大而水涨船高。那不热衷的,大都因为个人能力短板,饭局都成了无效社交,参加不过是出钱出力,为他人的热闹添砖加瓦,根本起不到受人关注、展示自己、建立合作关系的目的。
西门庆绝对是社交达人,独处要他命,人越多越带劲,每个酒会都不是无效社交,要么搞活气氛,拉近了情感,要么建立了可用的资源,要么搭上了新的合作列车。
这次西门庆亲自来上寿,绝不可能只想做添砖加瓦的人,不仅不想泯然于众人,还想和蔡太师变成亲人。在发怵社交的人那里,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。
攀爬要有阶梯,西门庆有信心,就因为他已和翟管家建立起左手和右手的关系。翟管家就是西门庆的命中贵人。西门庆遇到的麻烦的事儿,几乎都有赖翟管家的指点教导。这次拜蔡太师为干爹,也是翟管家周密安排,极力斡旋促成。
到了东京,西门庆先找的是他。
闻知西门庆到了,翟管家亲自相迎,见礼寒暄吃茶后,摆酒接风:
剔犀官桌上,摆上珍羞美味来,只好没有龙肝凤髓罢了,其余般般俱有,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,也不过如此。
这是贵客加亲家的超规格。韩爱姐的爸妈要叫西门庆一声爹,韩爱姐是翟管家的爱妾。不亲厚才怪呢。只是翟管家不知道,西门庆包占了韩爱姐的妈。那这关系咋论呢?好像有点复杂。当然,如果他们不尴尬,尴尬的就是读者了,就如韩道国对老婆、弟弟、西门庆的关系不尴尬,尴尬的就是暗戳戳地看《金瓶梅》的读者。
酒过两巡,西门庆表达了热结之愿:
“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,欲求亲家预先禀过: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,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。不知可以启口么?”
一个从五品外官,要和权倾朝野,一手遮天的中央一品大员成父子,这难度就是摘星攀月。但西门庆敢想敢说敢行动。他问得真接而委婉。对此,翟管家云淡风清,他和蔡太师,大约比应伯爵和西门庆还铁。负能量满满的人命案,他都能一笑抹去,何况这么正能量的事儿,且看翟管家如何搭桥铺路:
翟谦道:“这个有何难哉!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,却也极好奉承。今日见了这般盛礼,不惟拜做干子,定然允从,自然还要升选官爵。”
二人心领神会,这餐饭便有限饮酒,以便留下精神气,面见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蔡太师。
翟管家是西门庆的贵人,但做好朋友却不通得很,只安排了一班小厮侍候。西门庆只得放弃用运动减压的办法,让那活儿休息了一晚上。
第二天,翟管家先禀报了蔡太师,经他的精心安排,西门庆领着贵宾票,单独见面祝寿。不得不说,翟管家真是用心了,若西门庆杂在黑压压的文武百官中,蔡太师就两个眼,哪年哪月才能瞄到从没见过的西门庆呢。
翟管家亲自吩咐过后,西门庆带上礼物,到了太师府前。从外面看,是阁起凌烟;锦绣金银、珍禽仙花、奇珍异宝、周鼎商彝;往来都是什么人呢:
九州四海,大小官员,都来庆贺;六部尚书,三边总督,无不低头。正是:除却万年天子贵,只有当朝宰相尊。
顺便增加了些奇怪的知识:太师府的中门不开,是因为皇上从中门来过,没人敢走。快到书房时,脚步儿得放松些。
太师接待客人的地方有如宝殿仙宫,屏风后侍立二三十个美女。这排场,西门庆得意的那四个丫头,简直就是寒碜死人。张竹坡便评道:
西门庆居家亦可谓富贵矣,今以此相形,便觉纯是市井暴发户景象。
西门庆又问为何一路鼓乐不绝:
翟管家道:“这是老爷教的女乐,一班二十四人,都晓得天魔舞、霓裳舞、观音舞。但凡老爷早膳、中饭、夜宴,都是奏的。如今想是早膳了。”西门庆听言未了,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,乐声一发近了。
真真是实力演绎成语“钟鸣鼎食”“诗礼簪缨”,当看见堂前的虎皮交椅上坐着的蔡太师,大猩红蟒衣的光芒射过来,西门庆本能地跪了下去,拜了四拜——不论平时多么耀武扬威,此时,在绝对的权力面前,又有金钱和诗礼的加持,西门庆只觉得自己是蚁民,是当时那套社会规则之中的芥豆一颗。
在那套社会规则中,《淮南子·齐俗训》是这样定的:
是以人不兼官, 官不兼事,士农工商,乡别州异,是故农与农言力,士与士言行,与工言巧,商与商言数。
西门庆最得意的金钱,还排在士、农、兵、学之后。他的官位,来于蔡太师,他不跪伏,对方动动手指头,就能让他烟消云散。至于后人“布衣亦可傲王侯”的本事,西门庆不知要投多少次胎才能修来。
当一种道德自卑感出现时,它不仅表明需要同化一种无意识成分,而且表明这种同化的可能性。
这大约能解释,为何后来西门庆特别想收服王昭宣府的一家人。因为王府是真正的勋爵之家,在他眼里,是让他极自卑的士的阶层。
他亲见正厅上钦赐牌额“世忠堂“,后堂挂着朱红匾“节义堂”,亲见“穿着大红团袖,蟒衣玉带”的郡王的影像。若淫了王府的婆媳,收了他家的儿孙做干儿子,那种优越和满足感,比毒品还让人上瘾。
西门庆四拜后,蔡太师起身回了个礼,然后——
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,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,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,又朝上拜四拜,蔡太师便不答礼──这四拜是认干爷,因此受了。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:“孩儿没恁孝顺爷爷,今日华诞,特备的几件菲仪,聊表千里鹅毛之意。愿老爷寿比南山。”蔡太师道:“这怎的生受!”便请坐下。
摘星攀月的事,几句耳语就成了。找对的人办事,就这么容易。
有神助攻,还得西门庆能接得住。此时的西门庆反应敏捷,跪得及时,应得及时,改称呼及时,表现堪称完美。试想,若翟管家耳语后,西门庆还傻站着等翟管家明示,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。
翟管家知道牵线成功,跑出门叫抬礼物的都进来——
大红蟒袍一套、官绿龙袍一套、汉锦二十匹、蜀锦二十匹、火浣布二十匹、西洋布二十匹,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、狮蛮玉带一围、金镶奇南香带一围、玉杯犀杯各十对、赤金攒花爵杯八只、明珠十颗,又另外黄金二百两,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。
有专家估值,礼物总值接近两万两白银。书中买个丫头大约五两左右,《红楼梦》里的贵公子贾琏,在外面偷娶了见过世面的尤二姐,平均每天有六七个人吃饭,一个月生活费也就五两。放现在,北上广精英们养二奶一家,一个月的日常生活费少也得上万,若女子见过世面,精致优雅些,没个三五万绝打发不过去。因此,折合购买力看,这一次的生辰纲大约价值,少则千万,多则上亿。
如此大礼,被互联网开发过脑洞,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不会惊得花容失色,蔡太师自然也不会。他只说了声“多谢”,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。
这里,尴尬的关系又出现了。礼单中有明珠十颗。这明珠的本主是谁,蔡太师的女婿梁中书。明珠是西门庆爱妾李瓶儿的嫁妆,而李瓶儿的第一任是梁中书的小妾,逃走时带走了一百颗西洋大珠,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。现在,西门庆拿着蔡太师女儿家的东西,孝敬蔡太师,当了蔡京的干儿子。真真令人啼笑皆非。
蔡太师吩咐摆酒款待。外面还一堆上寿的人要接待呢,极懂眉眼高低的西门庆起身辞。回到翟家,西门庆好像累得不行,吃了饭就睡了。可见刚才表面轻松自如,内心其实紧张不安。
六月十五,是寿诞正日,蔡太师单请西门庆:
(蔡太师)走出轩下相迎。西门庆再四谦逊,让:“爷爷先行。”自家屈着背,轻轻跨入槛内,蔡太师道:“远劳驾从,又损隆仪。今日略坐,少表微忱。”西门庆道:“孩儿戴天履地,全赖爷爷洪福,些小敬意,何足挂怀!”两个喁喁笑语,真似父子一般。
西门庆以干儿子身份正式祝寿:
取过一只黄金桃杯,斟上一杯,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,双膝跪下道:“愿爷爷千岁!”蔡太师满面欢喜道:“孩儿起来。”
相府华筵的珍馐美酒,珍奇万状,又有二十四个美女奏乐助兴。真是——
人生得意须尽欢,酒筵歌席莫辞频。
俯首甘为太师子,卿寺鳌头任屈伸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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