详看金瓶梅 | 第四十六回:如果有一个人值得赞赏,那一定是她
作者
樵髯
张竹坡评点《金瓶梅》人物的感情倾向非常强烈,导致的结果就像周汝昌老先生评点《红楼梦》一样,尽管权威,然而偏颇。但本回关于春梅的一句评点,于我心有戚戚。他说:
“对春梅,纯用傲笔。”
严格说,这句话评点的是写法;但“傲”字,正是抓住了春梅最核心的人格特点。
1
西门庆在大门首招待应伯爵等。玉箫等几个大丫头打扮着在围屏后面扒着看烟火,书童在围屏后火盆上筛酒。玉箫和书童有旧,趁乱着,俩人腻歪在一起,不小心碰翻了火炉上的一锡瓶酒,燎起一地灰。春梅便骂:
“好个怪浪淫妇。见了汉子,就邪得不知怎么样了,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,都还嘻嘻哈哈地,不知笑得是什么?把火也死了,平白落人家恁一头灰。”
她骂的声量刚刚好,玉箫唬得一溜烟跑了,书童马上去回话,西门庆也没有寻根由。性格软一点的,即便看得清楚,即便主子问起,也会当做没看见,不肯惹是生非。比如迎春和兰香,当时也在场,她们就有没出声。不出声是大多数人的选择,明哲保身是大多数人处世的态度。
不知道分寸的,就会吵嚷的众人皆知,无形之中,给自己树立了很多敌人。比如之前的宋蕙莲。春梅的骂,不是挑起事端,炫耀武力,而是要解决僵住了的局面。这既是敲打,也有保全。
2
西门庆非常宠爱春梅,用潘金莲的话形容就是“要一奉十”。归结原因,春梅懂得分寸应该是其一。春梅洁身自好,至少西门庆活着时是这样。她并不像玉箫那样当众就可以和小厮乱来。
玉箫或者我们大多数人是那种可以歪在泥水里取暖的人。正如张爱玲在描绘香港战争的时候,说很多年轻人都急着去谈恋爱:
“在战后的宿舍里,男学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纸牌一直到深夜。”
在一种很不确定的乱糟糟的环境里,人们很容易得过且过,先抓住眼前的欢乐再说。
如果春梅愿意,一定可以做西门庆第七个小妾,可她还是没有。她有着《红楼梦》中鸳鸯的清醒。做了小妾,地位上去了,然而,众人眼中,始终是奴才。《红楼梦》中赵姨娘如此,《金瓶梅》中孙雪娥也如此。小妾这个位置,春梅眼里可有可无。活得不够敞亮,小妾又如何?
“见了汉子,就邪得不知怎么样了。”
在她的世界里,这是一件值得鄙视的事。她心中有愿景,相信将来有美好的归宿,这也是为什么吴月娘认为她不配带珠冠她不服的原因。傲对她来说,是灵魂的定海神针,如果喜欢,它是诗,是意境,是溪水流向湖泊、白云归于天空的自然。
3
贲四作为伙计,能坐在西门庆家的门首里,和西门庆一起看烟火,这是莫大荣耀。贲四娘子也不肯浪费时机。元宵节,她邀请西门家几个有头脸的丫头到她家吃饭,以求得更紧密的链接。
几个丫头平日在家侍候主子,现在有人清酒吃席,这是外界对自己地位的认可,是脸面上有光辉的事。本回月娘房里的小玉因为没被请,心里就不痛快,只能借着拿皮袄的事折腾下玳安。
但向谁请假?月娘不在家,李娇儿和孙雪娥不敢做主。几个丫头不肯直接问西门庆,于是打算求李娇儿向西门庆说一声儿。春梅听说,便骂:
“都是没见过食面的行货子,从没见些酒席,也闻些气儿。我就去不成,也不到央及他家,一个个鬼窜攥的也似,教我半个眼儿看得上。”
春梅第二次开骂,是阻止丫头去求李娇儿。前不久,行院出身的李娇儿的丫头夏花因为偷镯子,事发了,闹了个灰头土脸,平日又萎萎缩缩,格局上一点也不开阔。春梅怎么会瞧得上她?
这样的春梅和《红楼梦》中的晴雯何其相似。晴雯曾当众宣称:
“把好的给她,剩的才给我,我宁可不要,冲撞太太,我也不受这口气。”
骄傲如她们,只肯讨好心底里那个高贵的自己。
4
但春梅又能稳得住,直到书童上去回了得到西门庆的应准:
那春梅才慢慢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。
众人早就打扮好了,心急火燎去做客,她偏还要“慢慢”往房里去,但谁又敢抱怨她呢?
春梅在潘金莲未进入西门庆家前,是跟着吴月娘的,可是,她并未得到吴月娘的宠爱重用。吴月娘的意识里,以她正室身份,不需要和哪个丫头搞同盟,谁都没资格和她以朋友方式相处。
春梅和孙雪娥也吵过架,气得孙雪娥想用勺子柄打她。潘金莲来了后,她和潘金莲处成了盟友,当然更看不上孙雪娥。她和潘金莲的第一战就选择了孙雪娥,小试牛刀,孙雪娥就被激打。
在一个“内卷”很严重的环境里,如果抱着佛系思想,那就意味着让自己靠边站。《金瓶梅》中没有人傻到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。但不同于争名夺利,春梅的“冲撞”,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。在春梅这里,仅仅活着是不够的,还需要体面、阳光和一点春的消息。
5
本回吴月娘到了娘家,“尽力”骂了小厮玳安几句:
“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,你怎的送她?人拿着毡包,你还匹手夺了去……你两头戳舌,献勤出尖儿,好懒食馋,我使你不动,耍嘴儿,我不信明日不和他说,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你个烂羊头也不算。”
吴月娘在上一回很生李桂姐的气,不仅是留不住她,还因为李桂姐越过吴月娘直接找西门庆求情留下了偷东西的夏花儿,让吴月娘很没面子,更重要的是吴月娘发现李桂姐虽然是自己的干女儿,但临到事上,还是和姑姑李娇儿是一伙,喂了个白眼狼,还不如瓶儿的干女儿吴银儿体贴一些。偏偏玳安还赶着送李桂姐去了,吴月娘想起这些,不由得愤恨,借机发作起来。
然而,也只敢在娘家这么尽力骂几句。她是以“贤”巩固正室地位的。她之前可以不理西门庆,那是因为西门庆有错在先,她占个理。但现在,这些恼恨无法宣之于口,如果在西门府发飙,就显得很小家子气。真的掰扯起来,西门庆未必帮着她说话,到那时,或许更要失脸面。
回到西门府,听到李娇儿炫耀地说西门庆在她房里睡了,她一声不言语,然后听说四个丫头去了贲四家去,就骂:
“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,放出些小鬼来了。”
还是同样的情绪在上演。
同样是骂,月娘是透不过气来,只能用骂来发泄,春梅是看不了外界的无秩序和卑贱的偷窃,用骂来匡正。月娘总爱一个人消化委屈,春梅从不肯让自己委屈,她自有一套行为逻辑自洽。
6
春梅和金莲很像,她们都没有过多的内心戏,对世界表现得“理直气壮”。但金莲和春梅的区别是:金莲总觉得世界亏待了自己,得到多少也不为过。外界对她的善意,会被她解读为是一种羞辱。她拒绝善意,意味着拒绝被融化——被融化就放弃了自保的武器——她切割了和这个世界的情谊。无论是谁,只要挡了她的路,她都会下狠手。武大如此、李瓶儿也是如此。
要“讨好”她不容易,或者根本做不到。月娘在本回表示要给她一件王招宣府里当的皮袄,她说:
“黄狗皮似的。”
后改了一件橱子里收着的皮袄,她又说:
“有本事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。”
春梅对世界没有这样深的恨意。本回,听说西门庆进内宅了,其他丫头跑了:
看见兰香在后边脱了鞋赶不上,因骂道:“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!……”
而她:
“拜谢了贲四嫂,才慢慢地走回来。”
她不会被外界随意带乱节奏,内心始终有力量;能接纳贲四家的好意,表明她内心还有一块地方是柔软的。这使她在漫漫长途中,放缓脚步,保持开阔,更大可能地寻找生命中的那束光。
7
金瓶梅总共写了四个元宵节,这是第三个,属于写法上的秋季。因此这个元宵节尽管从四十一回开始,直到本回才结束。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喧哗、更热闹,然而,色调还是被调暗了几分。
加重这种感觉的是吴月娘在街上叫来了一个卜卦的老婆子(卜卦的老婆子人设功能大于人物张力,只是起点预示作用。这个情节和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的话互相印证,是长篇小说给予读者的一个小小路标)。尽管老婆子话说得很“艺术”,然而,当她提到李瓶儿是:
“尽好匹红罗,只可惜尺头短了些。”
还是让读者凄然,这么华美的语句竟藏着一个关乎生死的残酷隐喻。
金莲来得晚,没有卜卦。她说吴神仙的话让她心里“影影的”,又自我开解:
“随它明日街死街埋,路死路埋,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。”
金莲作为第一女主人公,这种开解本身就很凄惨。
瓶儿、金莲在这个元宵节的尾巴上,再一次被渲染结局的不幸。春梅没出现,她不用出现。她的好运,其实在本回里或者说在她整个飞扬的人生里,已经用她的一言一行做了最好的注解。 我也想有个春梅这样出色的伴侣 大家知道洋沟是什么吗? 桀骜不驯底气十足的庞春梅与晴雯是作者心里意中人!郁郁不得志歧凄酸凉一生的的自我发声鸣不平! 春梅有度 原来如此 好 [赞][赞] 对各色人物分析的很透彻!值得点赞! 原来如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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