详看金瓶梅 | 第五十二回:头牌李桂姐的眼泪
作者
笙歌拂衣
对西门庆来说,世上的女人都分两种:看得上的和看不上的;得手的和没得手的;家里的和家外的。李桂姐算哪种?有点混沌。是家里的,干女儿,但又是家外的,是清河县的头牌妓女,是别的头牌要赶超的对象。她还引领着清河县的时尚。西门庆开发潘金莲的菊花,打赏新衣服作奖励,潘金莲要的是“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线掐羊皮挑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”。
得手过,但明显没得李桂姐的心,不像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孟玉楼等人,都曾有过排除艰难险阻要嫁他的真心时刻。即便是死了的宋惠莲,也曾想过要改嫁西门庆。唉,宋蕙莲都死好久了,潘金莲都忘了她了。但在作者这里,她又神奇地若隐若现。因为五十二回,西门庆和李桂姐在藏春坞再续前缘。这藏春坞,就是西门庆和宋蕙莲偷情的雪洞,寒冰地狱般的雪洞。只是这一回的故事,发生在四月下旬。夏天刚到,不冷不热。这又是作者的匠心,寒冰地狱般正是宋蕙莲不久后的命运,而不冷不热正是此后西门庆和李桂姐的关系。看得上还是看不上?肯定看得上,当初是化了五十两梳笼过的。李家的楼,他一住几个月,正妻和正柔情蜜意火辣性感的潘金莲都唤不回。说看不上,似乎也对。因为他能淡淡看着应伯爵欺负调侃,就不帮腔,只怕心里还在暗暗夸应伯爵太给力。上一回,李桂姐狼狈地来西门庆家求保护。吴月娘要显示自己的用处,只是帮腔说好话。而西门庆,现在虽有了王六儿给他足够的刺激,有李瓶儿给他家的温暖,有潘金莲给他心灵撞击,似乎不会对李桂姐留意了。但毕竟,李桂姐是他开苞的,又是吴月娘认的干女儿。欺负她,意味着不将西门家的人放在眼里,所以,这忙是一定要帮的。但帐也是要算的。应伯爵是西门庆肚里的蛔虫,估摸着西门庆对李桂姐不上心了,并没有帮李说好话,只是提前来报信儿。一切看西门庆的眼色行事。
先前淡淡的宋御史送来了好吃的,礼轻含义深,西门庆高兴极了。他邀请了应伯爵和谢希大共享。这顿饭,考验应伯爵的本事,因为西门庆问起了十兄弟中的孙寡嘴、祝麻子两个。这两个结拜的兄弟因帮着王三官摽李桂姐,被拿到京都去了。应伯爵回道:“好容易吃的果子儿!似这等苦儿,也是他受。路上这等大热天,着铁索扛着,又没盘缠,有甚么要紧。”当然不能对那二人有兄弟情谊,但也不能显得无情无义,毫不讲究。话里话外,应伯爵透着两个意思。西门庆不买帐,说他们是自作自受:“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!他寻的苦儿他受。”再说下去,只怕西门庆将自己当成和老祝他们一伙的。因此,应伯爵忙见风使舵:“哥说的有理。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,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?清的只是清,浑的只是浑。”
这申明太及时。应伯爵还要为李三黄四的事儿努力呢。
随后来的谢子希似乎和应伯爵商量好似的,一来便告诉西门庆,他如何挡了孙寡嘴妈妈,又如何受了气。然而,话里话外,看得出,众人哄骗着王三官。他是出过力的,但他并没有分得保头钱。为李桂姐舍得下血本的嫖客,到底是什么样人,西门庆还是有点好奇的。但那人背后的手能直接伸到清河县来抓人,也是不能小看的。但西门庆在两兄弟面前还是忍不住道:“王家那小厮,有甚大气概?脑子还未变全,养老婆!还不够俺每那咱撒下的,羞死鬼罢了!”应伯爵从这话里摸到了风向。随后吃饭,应伯爵吃得极用力——“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。两人登时狠了七碗。”“狠”字用得真好。用行动表明,我们跟定了哥,在哥这儿吃香喝辣最痛快。应伯爵夸面好吃:“哥,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?又好吃又爽口。”
应伯爵夸时鲜枇杷:“还有人活到老死,还不知此是甚么东西儿哩。”
应伯爵夸鲥鱼:“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……朝廷还没吃哩!不是哥这里,谁家有?”应伯爵应对得极好。
李桂姐自求保护后,主动给吴月娘等人唱曲,主动抱官哥,殷勤给众人递酒。一套流程做下来,她很快又自我感觉良好:
伯爵道:“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,他才肯了。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?随你心爱的甚么曲儿,你唱个儿我下酒,也是拿勤劳准折。”桂姐笑骂道:“怪硶花子,你虼蚤包网儿──好大面皮!爹他肯信你说话?”
以前桂姐讽刺过他白嚼,如今依旧不买他的帐。一番斗嘴后,见西门庆并不帮自己,她才慢慢拿起琵琶,横担膝上,启朱唇,露皓齿,唱了几首曲子。无非就是相思、担惊受怕、牵挂、前途渺茫……每唱一个意思,应伯爵便在一旁冷冷地戳她和王三官:“你两个当初好来,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,也不该抱怨了。”
“傻小淫妇儿,他怎的睡不安稳?又没拿了他去。”
“傻小淫妇儿,如今年程,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,何况风月中子弟。你和他认真?”
光说不行,还要唱着猛抽李桂姐:“风月事,我说与你听:如今年程,论不得假真。个个人古怪精灵,个个人久惯牢成,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。老虔婆只要图财,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。苦似投河,愁如觅并。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,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。”
桂姐听了哭起来了。她是专业出道,一出道,就力压潘金莲,让享尽风月的西门庆出大价钱梳笼,长住李家院,还用潘金莲的头发垫鞋底。冷静面对西门庆的打砸、抢先拜吴月娘作了干娘、教训李娇儿夏花儿……不论姿色、妖媚、狠毒、心机,她在清河县可谓力压群芳。
西门庆曾让各类女性纷纷献上一切,但只有桂姐动身不动心。这个骗尽风月子弟的头牌,今儿通过应伯爵这张嘴,大伙才知道李桂姐动了真心。
这是笑笑生的厉害处,生活总有意外,人类总还不是彻底的禽兽。即使西门庆,有一天也会为李瓶儿肝肠寸断;即便是李桂姐,也会有动真情的一天。桂姐和王三官之间,到底有过怎样的惊心动魄?“老虔婆只要图财”,这句照应了王三官将娘子头面当了整天和李桂姐缠在一起。这才有王三官娘子向叔叔黄太尉求救的事儿。这个娘子,在应伯爵的描述里,只半边脸就美得不可方物了。然而,她输在了李桂姐手下,她又不甘心输,遂上演了一场足以令民间传一整年的绯闻。“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”,李桂姐哭了。生活不易,哪怕是生来就习惯卖笑的头牌,也有可能被某个人打动缠住。但醒来便是死去,才要和命运较一回真,马上又被打回原形。王三官的娘子不是潘金莲,也不是吴月娘。王三官还不像西门庆这样成大器。她和王三官的故事,在青楼里经常上演,大约每一个妓女都会经历一次。戏曲传奇小说里,她们多半幸运,有个不错的结局,但兰陵笑笑生冷冷地告诉你,几乎没有幸运儿。如果连李桂姐都不会幸运,何况别人。她的姑姑李娇儿幸运吗?也不!过去,桂姐随便一个变脸,西门庆就哄半天。如今,西门庆看着这一切,只是用笑骂打断应伯爵,又叫桂姐继续唱。
桂姐的眼泪,是创作的好素材,能博一大票的眼泪。但她身边的人,依旧该干嘛干嘛。没有谁在讨生活外,还有力气同情他人。捂着脸退下场倒自家床上哭半天,这是另一类人生活的权利。桂姐生下来那一刻,已失去这个可能了。好半天,桂姐才整理好情绪,接着唱。后面的歌词自然是:“错害了相思病……想巫山云雨梦难成。冤家下得忒薄幸,割舍的将人孤另。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话饼。”
唱完后,二人陆续去了后院。自有了胡僧的神药,西门庆金枪不倒,整日顶着帐篷,四处寻找湿牝和菊花。从王六儿下手,强求李瓶儿云雨,和潘金莲大战两夜。如今李桂姐送上门来,那个王三官,他又极看不上,自然要让下半身舒坦舒坦,此时不上白不上。这不仅是证明权力的好时机,更是占有雌性的好时机,此时能让桂姐臣服,和在女人身上烧香一样令人满足。西门庆拉着桂姐进了藏春坞,又开始了一场证明性力的游戏。西门庆和桂姐先后消失,如果还老老实实和谢希大打双陆,那就不是应伯爵了。
一路逛一路找,到了藏春坞,果然有情况。应伯爵偷窥,大叫,闯进去,调笑桂姐:
“你既认做干女儿了,好意教你躲住两日儿,你又偷汉子。”
之前的应伯爵,刺得桂姐心疼,想抽醒她,仿佛有帮她的意思。但此时,应伯爵是无情的。他就要一把扯下桂姐的伪装,要将“最无耻”三字烙在桂姐的脸上、身上,再踏上几脚。他故意揩桂姐的油,搂着她亲嘴。亲得兴味盎然。这里的刻薄令人触目惊心。
都是在泥泞中讨生活的人。桂姐才从小命得保的战战兢兢中醒来,才为虚幻的一段情痛哭落泪,还在承受着生活的荒谬和悖论,就要和干爹来一场身体大战。这场大战,是身心的分裂,是现实和期望和巨大落差。
然而,还不止如此,她还得忍受另一个帮闲者的调笑。又或许,在藏春坞的桂姐,还来不及好好体会自己在经历着什么。西门庆是醒了。此后,他和桂姐疏了。清河县的妓女都嗅到了那股冷冷的味儿。为了打击桂姐,她们一个个轮流上场,郑爱月自然是最积极的,王三官的妈妈林太太即将隆重登场。然而,应伯爵残忍吗?笑笑生不说话。他的笔,让每个人物都活着,不再只是坏人、恶人、狠人。应伯爵从前是发达过的。西门庆经历的一切,他基本上都经历过。他从前身边有另一些孙寡嘴、祝麻子,他从前身边有不少桂姐、吴银儿。如今,他是西门庆的帮闲。西门庆名为大哥,实为老板。
应伯爵看得清形形色色的人,清楚他们的真、假、好、坏,他们的容易和不易,他们艰难与欢欣。应伯爵清醒,但又糊涂着。他糊涂,但同时又门儿清地睚眦必报。从前桂姐如何待他,他只是还回去罢了。
笑笑生不语,他到底是谁,我们都不知道。只是小说里的字,如同最繁茂的森林,阳光和绿叶同在,猛兽出没,蚂蚁作窝,蚂蚱螳螂活着又死去,花儿谢了又开,没有谁更强大,也没有谁笑到最后。
一场雨后,蘑菇就钻了出来。
陈经济要和潘金莲采蘑菇。
但据专家考证,五十三到五十七回是陋儒补写。而五十二回结尾也可能是,主要是有诸多不合常理处。
在四十一回,笔者已分析过,李瓶儿、吴月娘对潘金莲的极度警惕和防范。即便是和潘金莲同行,李瓶儿和吴月娘都不让潘金莲碰官哥,生怕有个闪失。李瓶儿和吴银儿结拜为母女后,李瓶儿吐槽潘金莲的种种歹毒,还说若不是有吴月娘的照顾,西门庆的宠爱,官哥儿活不到现在。
但这一回,李瓶儿竟然主动叫潘金莲照看官哥,抛下儿子就去忙根本不急的小事。这和全书的叙述完全不在一个点上。
陈经济和潘金莲公然欲行云雨,也极突然。陈经济寄人篱下,对西门大姐和西门庆小心应酬着。潘金莲勾引孟玉楼的书童,吃过西门庆的鞭子。极度受制于人的人,即使有情,也不敢带出来。
此回前,陈经济只敢耍嘴皮子,用鞋子换潘金莲的手帕子。潘金莲也只敢撩一下骚,偷偷将桃花别在陈经济身上。如此而已。
这一回,春末夏初,极适合玩耍。后院热闹 ,西门庆和妻妾们在,桂姐等客人们在,奶子如意儿、官哥都在,西门大姐也在园中,还有应伯爵流窜,潘金莲陈经济岂敢公然云雨。何况潘金莲这两天还被性力爆棚的西门庆喂得极饱。
那且耐着性子等五十八回,那时豁然开朗,依旧是云霞满纸。 太赞了!分析太到位了! 嗯哼 这是读透了《金瓶梅》,对所诉之人分析的很透彻! 土坟头啊 顶了!先赚个积分再说 顶一下,先表达支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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