详看金瓶梅 | 第六十二回:死亡之吻——享乐者的悲伤
作者
笙歌拂衣
《金瓶梅》是死亡之书。
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重生的中国人常常对彼岸和死亡回避。《红楼梦》也一样回避,不论重病而亡的秦可卿,还是自杀的尤二姐、尤三姐,作者对死都是一笔轻轻带过。但兰陵笑笑生不。
作者用长篇巨幅,直面普通人的死亡,从李瓶儿寻医问药到交待后事,从垂死挣扎到死亡下葬,围绕着李瓶儿的凋零,作者让家眷仆役、小厮帮闲、仇敌戏子、僧道法医一一亮相,写尽人情世界的亲疏有别、恩怨情仇。鲁迅说兰陵笑笑生:
作者之于世情,盖诚极洞达。
皮肤滥淫的西门庆,迟迟不见瓶儿病好,急起来。请医问药,求神问卜,衙门也只是露个面就回家操心着。李瓶儿不能下床后,自己都嫌污秽和浊臭,整日薰着香。但西门庆不嫌,一直陪着。
西门庆越这样,别的妻妾们便越冷淡。潘金莲、孟玉楼、孙雪娥几乎隐身一般。日日相守那么多日子,连个重病时的探望都没有挣到。吴月娘不肯错了大褶,尽着大房的责任。
还记得小说一开头,小妾卓丢儿病重,西门庆在外应酬喝酒,是吴月娘在操心的。如今她冷眼看着这个男人一手冷一手热。都是他的女人,如孟玉楼说的,却分出等级来,叫人如何不恼。
重病时,被压抑在深处的负担会趁机出来搅局。李瓶儿一生最亏欠的,莫过于花子虚:
“心中只害怕,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。夜里要便梦见他,拿刀弄杖,和我厮嚷,孩子也在他怀里。”
西门庆安慰她:
“此是你病的久,神虚气弱了,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。”
宗教的安慰是最后的去处。西门庆紧急请了玉皇庙的符来镇压。接着应伯爵推荐了潘道士来做法事,又大张旗鼓地祭本命星灯,也没有用,“不可擒之”“获罪于天”“本命灯已灭”“定数难逃”。人到死,才能知道从前某个决定的正确性。死时有没有后悔的事,大约能衡量人到底有没有活好。
王姑子也来了,李瓶儿给她银子,托她道:
“明日我死了,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,多诵些《血盆经》,忏忏我这罪业。”
李瓶儿轻信了潘金莲,致有今日之灾。如今,死后之事,她也托错了人。其实王姑子只惦记着自己的生意,抱怨同行间的恶性竞争:
“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……为他气的我不好了,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,没曾来。”
据说人越到临死,记忆会越接近童年。李瓶儿看到从小带她的奶娘冯妈妈,罕见地微微一笑。这个笑容细思不得。
李瓶儿作梁中书的小妾时,冯妈妈在;嫁花太监,冯妈妈陪着;李瓶儿休了蒋竹山,她一盆水泼出去;嫁西门庆,冯妈妈忙前忙后地跑腿。但自从为西门庆王六儿牵线后,她便在王六儿那忙乎。
宫斗电视剧里,奶妈从不背叛从小侍候的主子,主子便是她们的信仰,头可断血可流,忠诚主子不可丢。但冯妈妈是《金瓶梅》里的人,不是宫斗剧中的,哪有荤腥哪里钻。王六儿那更有赚头,她便乐呵呵地去帮忙,和李瓶儿玩起了消失。
西门庆埋怨冯妈妈这么晚才来看望李瓶儿,她说,她要腌菜。作者没写李瓶儿心里的酸楚,但作者无情的记录里,有对将死之人的悲悯。这算不得炎凉的世情,较不得真的现实。
人生有无尽的苦:贪嗔痴、求不得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。金莲贪,春梅嗔,瓶儿则是痴。
她说西门庆是医她的药。是药三分毒,如今,没什么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。
而她的痴至死不改。而且,随着死亡将至,她变得更痴了。她的痴,让肉欲得到净化。对西门庆的痴,让她从占有者,超越成了没底线的施予者。她彻底放下了和潘金莲的恩怨,只是考虑西门庆长久的将来。奶子如意儿忍不住数落潘金莲的狠毒算计,李瓶儿只是嗔如意儿:
“随他罢了。天不言而自高,地不言而自厚。”
在李瓶儿眼里,潘金莲不值得开撕,不在一个境界里。
但是,她善良到可欺,但并不愚蠢,她提醒吴月娘:
“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,与他爹做个根蒂儿,休要似奴粗心,吃人暗算了。”
吴月娘是感动的。一向叫她“李大姐”的吴月娘回道:
“姐姐,我知道。”
这并不是对潘金莲的报复,而是对西门庆真正的关心。但这样的叮嘱,无疑成了潘金莲孽死的一道催命符。
生与死,哪个更重,或许永远没有标准答案,但老有所养,病有所医,死有所托,决定着死的质量。官哥再没人记得,奶娘并不挂念自己,从前的人和事都隔在西门家的高墙外。她的孤独恐惧没人懂。李瓶儿哀哀地求王姑子来做伴说话。
当最后的时刻来临,李瓶儿开始交待后事。她不再担心自己的善良变成可欺,无所顾忌地发散着她善良的本性。能关照的人,几乎都想到了。
一直没来看她的干女儿吴银儿、并不真心事佛的王姑子、早忘了她的冯妈妈、惶惶不安的下人绣春、迎春、官哥的奶子如意儿,她都留下了念想、银两,安排好后路。丫头迎春人憨不想事,她不放心地教导她将来要如何服侍新主人。这样细致周到,若在平时,是在买贤德的美名,但死亡见证着它们发自本性。
最不舍的是西门庆了。但他许多人的西门庆,许多肺腑之言,并不能一倾而尽。
只知不断索取的西门庆,在李瓶儿的痴心里,感受到家的安定温暖,死别在即,他也不再是平时贪图享受的样子。他和任何一个普通丈夫一样,再不能忍受心中的哀恸。女人对他,本来只是一享鱼水之欢的对象,但现在,他生出和李瓶儿共生死的情谊来:
“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,我怎生忍得!宁可我死了也罢。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。”
这是一段令人断肠的话别:
西门庆听了,两泪交流,放声大哭道:“我的姐姐,你把心来放正着,休要理他。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,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。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,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。”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,呜呜咽咽悲哭,半日哭不出声。说道:“我的哥哥,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,谁知奴今日死去也。趁奴不闭眼,我和你说几句话儿:你家事大,孤身无靠,又没帮手,凡事斟酌,休要一冲性儿。大娘等,你也少要亏了他。他身上不方便,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,庶不散了你家事。你又居着个官,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,早些儿来家,你家事要紧。比不的有奴在,还早晚劝你。奴若死了,谁肯苦口说你?”
西门庆听了,如刀剜心肝相似,哭道:“我的姐姐,你所言我知道,你休挂虑我了。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,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。疼杀我也!天杀我也!”
人性是善是恶?这是个永恒的哲学命题。每个人自有其答案。而在天才作家那里,他不必正面回答。他如实书写便好。西门庆和李瓶儿,这对男女在世人面前是另一副模样,尤其西门庆,甚至都不是人的样子。但此时,他们在对方面前,露出最深的悲伤和依念。李瓶儿三个“我的哥哥”,西门庆三个“我的姐姐”,读来令人动容。
读者对西门庆,并不是有多爱多认可,而是人在麻木的现实中,不得不回避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向往,甚至包括对死对失去的恐惧。而在他身上,这些都被作者写得真切,纤细入微,像放大镜一样,翻开就无法回避。如果人生真的需要有穿衣镜以正衣冠,那《金瓶梅》在众多小说中,无疑是最好的选择。
李瓶儿在睡梦中去世。西门庆的伤心和他的情欲一样,比别人强烈得多:
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,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,口口声声只叫:“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。我也不久活于世了,平白活着做甚么!”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,大放声号哭。
西门庆在前厅,手拍着胸膛,抚尸大恸,哭了又哭,把声都哭哑了。口口声声只叫:“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。”
(西门庆)心中又着了悲恸,神思恍乱,只是没好气,骂丫头、踢小厮,守着李瓶儿尸首,由不的放声哭叫。
“好不睁眼的天,撇的我真好苦!……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?虽有钱过北斗,成何大用?”
西门庆第一次怀疑起金钱的无用。
西门庆只顾自己悲伤,骂潘金莲:
“狗攮的淫妇,管你甚么事。”
吴月娘才领了李瓶儿的恩惠,但西门庆要死不要活的悲伤,也激怒了她:
“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,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?”
孟玉楼也不满:
“李大姐倒也罢了,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。”
死亡带来的一点点觉悟,在新的嗔怨比较中消失怠尽。但这才是死亡的真相,也才是人性的真相。从李瓶儿之死开始,西门庆开始真正体会人生是不断的失去。也是从李瓶儿死开始,《金瓶梅》开始从淫秽的污淖中,开出花来。
借着死亡,围绕死亡发生的种种炎凉,作者字字生莲,要将人渡过欲望的彼岸。不论情、欲,还是世情,都在人物一个一个的死亡中凉下去,直到将悲观虚无刻进骨头里,直至体会到天地白茫茫一片时的孤独和悲凉。 人只有在临了的时候才能大彻大悟! 详看金瓶梅 | 第六十二回:死亡之吻——享乐者的悲伤 死亡之吻——享乐者的悲伤 其实西门庆重情重义 好书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 内容不错,犒赏一下 内容不错,犒赏一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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