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瓶梅|才女潘金莲的开挂人生
作者
阳关
一直以来,潘金莲的淫妇身份太过耀眼,以致于人们忽视了她的才女风范。
潘金莲之才,即使从今天的艺术门类来看,也称得上全而通。比起时下泛泛化的多才多艺,她更加实至名归。
作为一个穷裁缝家排行六姐的女儿,潘金莲七岁上了女学。这件事本身可作为她资质过人的一大注脚。怎么能埋没了这颗脑瓜这张脸蛋呢?家长咬咬牙,把她送去了余秀才家。
“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,我怎的交你到如今,从小儿交你做针指,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,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,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这步田地?”
潘妈妈后来如是说。
但她绝口不提两次操刀兜售女儿的事,抑或上学只是从艺前的一个文化准备?看起来潘妈妈已经对六姐的人生做了长远规划。
哪怕从艺便是入了贱籍,不为奴便为妓,更可能两者兼具。男权社会里,女人啊,本来就是为男人服务的。
潘金莲九岁习弹学唱,十五岁专攻琵琶。虽然从王招宣府到张大户家,几经转卖,但学艺之路未废。
一个小姑娘的卖身习艺之路,必然有着诸多的不堪回首。笑笑生说她“惯会小意儿”。“惯会小意儿”五字,其实深可一悲!怯生生的一双俏眼睛暗暗睃着,每一处小毛孔都紧张起来。
后面我们会看到,这些小意儿,都是蛰伏于五内的戾气。
同时走进张大户家的白玉莲不是死了吗?不死则坏,没有第三条可能。
纯洁的潘金莲死了,沉沦的潘金莲活下来,活得蓬勃而艳丽,一往而昏黑。禀赋、教育,加上一系列的跌宕辗转,让她终而出落成一位百伶百俐百才百艺的角儿。
可是,舞台在哪里?
潘金莲,品竹弹丝女红针指无一不精,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无一不晓,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,且又习得一笔好字。
她轻舒玉笋,款弄冰弦,弹功唱功完胜三街两巷里那一大波专业歌妓。搁今天,二十出头没准就能混个一级演员。
她布机也似的针指,即使她的情敌们也不得不叹服。她善设计工裁剪,懂色彩会搭配,梳一个缠髻儿,着一件扣身衫,从头看到脚,风流往下跑,从脚看到头,风流往上流。搁今天,怕不是个超模大咖?
她又下得一手好棋,跟同样双陆棋子不消说的孟玉楼对弈,总是胜多输少。酒面上除了洪饮,荤的素的、雅的俗的十八般技艺,样样玩得转。但有一方职场,她就是一个最出色的女公关。
她还爱写个诗儿词儿。大旨谈情,不避荷尔蒙。
但见她轻拈玉管,款弄羊毫,须臾便是一首《寄生草》:
将奴这知心话,付花笺寄与他。想当初结下青丝发,门儿倚遍帘儿下,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。你今果是负了奴心,不来还我香罗帕。
不铺排,无废话,俚俗香艳,直挠六根。让西门庆每每喜欢得不要不要的。
其余如她的五七言,落梅风,荡漾人心处,大抵都是武则天《如意娘》加李清照“今夜纱厨枕簟凉”的路子。
西门庆到底粗鄙。
潘五娘的风雅在和陈女婿的诗书往来中,就颇有了些才子佳人的意味。
潘:
独步书斋睡未醒,空劳神女下巫云。襄王自是无情绪,辜负朝朝暮暮情。
还可以吧?掉了个书袋,哀怨而不失身段,像一个孤独惆怅的女王。
陈:
两意相投情挂牵,休要闪的人孤眠。山盟海誓说千遍,残情上放着天,放着天。你又青春咱少年。
坦率质朴,不隔不隐,颇有些张君瑞会莺莺的味道。
潘金莲亦有相当程度的艺术鉴赏力,比如每次听曲儿,吴月娘乃至西门庆之辈,只听听也就罢了。潘金莲却晓得曲子里的滋味,哪一段儿唱的不是了,哪一句儿唱的差了,又哪一节儿少了,但提起头儿,就知尾儿。个中见解,深得三味。因一句“她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”,好不旁征博引,问得西门庆只是傻笑无言。
话说那一日孟玉楼生日,月娘吩咐两个小优儿唱一套“比翼成连理”,却被西门庆因思念李瓶儿,换唱了“忆吹箫,玉人何处也”。此时瓶儿已死,潘金莲骄恣得意,淫态可掬。
来看文本:
金莲点着头儿向西门庆道:“哥儿,你脓着些儿罢了。你那小见识儿,只说人不知道。他是甚‘相府中怀春女’?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。什么他为你‘褪湘裙杜鹃花上血’,三个官唱两个喏,谁见来?孙小官儿问朱吉,别的都罢了,这个我不敢许。可是你对人说的,自从他死了,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。没了王屠,连毛吃猪!你日逐只噇屎哩?俺们便不是上数的,可不着你那心罢了。一个大姐姐这般当家立纪,也扶持不过你来,可可儿只是他好。他死,你怎的不拉住他?当初没他来时,你怎的过来?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。题起他来,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!拿别人当他,借汁儿下面,也喜欢的你要不的。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?”
人心之妒,是连死人都不放过的。月娘,玉楼各怀心事,但在“忆吹箫”上,却和潘金莲站在了一起。
潘金莲口齿加上心机,借题发挥,抽筋扒皮,分分钟骂出西门庆的七魄三魂来。堪称元老级的掰谎记。语言之劲爆风趣,比王熙凤有过之无不及。
和汹涌的情欲一样,潘金莲一生保持了蓬勃的观察力。她几乎有一双火眼金晴,西门庆干的那些汗邪囚根子没廉耻的勾当,没一件能逃过她的眼睛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腌臜混沌,她一概门清。这给她带来了困扰,也带来了机遇。她一般都能拿捏有度,借风行船。
潘金莲还有一宗难得的好处,身处西门家铜臭熏天的环境里,面对吴月娘之唯财是命,孟玉楼李瓶儿之出手阔绰,和那些还没上床就要铜板的女人不同,她愣是咬紧牙关保持了一个穷姐儿对金钱的淡泊。
西门庆放在她屋里的银子,她正眼儿也不瞧,买枝花儿,也是光明坦荡地问他要,不恁瞒瞒藏藏的。后来她几乎净身出户,说起来也是不贪财惹的祸。
绣像本第七十三回眉批:
“真正情妇人、淫妇人胸中原无富贵。”
潘金莲能淫得如此超凡脱俗,也是个大境界吧。
天地很小,妾心很大,潘金莲平生必杀之才艺,是赢得男人。虽然偶尔要请刘理星们回个背,但基本上是自力更生的。
这么大个才女,十八般武艺加起来,浑身解数使出来,不过是为了收获更大份额的性关注。
在追逐性福的道路上,就像飞禽抖搂羽毛、走兽展露身姿一样,潘金莲其实更借重肉体的感官性,那些直接而终极的活色生香。
于西门家广袤的文化沙漠里,她极少逞才炫技。她刻意遮藏着这种下九流的来历。等次序列里,她还是想要些体面的,她能动用的最锐利的资源,仍是那一身潋滟的肉。
比起小号薇仙的董娇儿侍寝蔡状元,所谓的紫薇花对紫薇郎,那些扇面题诗的小情调,我们愿意信其有的某种肉体之外的知遇,潘金莲一生都是不幸的。她何曾接交过半个斯文骨肉?陈女婿终究是个赝品。她和他们的那些事儿,都太过蛮荒时代了。
我们看到,才女潘金莲心中始于童真岁月的戾气,随着年轮,不可遏止地深重起来,砒霜般毒害着她的人生。即使在那些殢雨尤云的尖峰时刻,她都是焦渴的、不可救赎的。
据说,才情和荷尔蒙是一种双向的促进。正常维度下,交汇之后,原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和指向。潘金莲却陷入了两者的死循环,比起才艺的工巧,她,动物性的发达,更加惊人。
她的悲剧,就在于才色压身,却没有足够的舞台来释放荷尔蒙。
阮小七说:这腔热血,只要卖与识货的。潘金莲习得文武艺,终生都在寻找她的天地——男人。然而她不会有打碎一个旧世界的诉求。像黄巢们那样,不识货,便造反。
对男权的依附,被性的支配和引领,决定了潘金莲的空间,狭窄而凶险。
她既生猛,又盲目;既昂扬,又被动。她把那些热辣辣的无处安放的荷尔蒙,锻造成一把把冷飕飕的尖刀,投向了武大、瓶儿,官哥儿,宋蕙莲等一众无辜。
潘金莲的生命力,万法归宗于性的创造力。涂抹穿插,谋断杀伐,唱啊写啊,都以此为纲为目。她和西门庆的那些峰峦迭起,匠心独具,蹊径另辟,一帧帧都是骨灰级的大手笔。
各种角度说,潘金莲都算得一个天才女子。色色都是大拿,事事俱堪入画。其淫常有,其才不常有。搁今天,她那些才艺,仅拿出一样来,不说成名成家,至少也能小富小贵吧。
但在彼时,女人的才艺,也不过就是脸上的脂粉,裙下的玲珑,勾栏里的红灯,相当程度上还关联着微贱的出身,一辈子把她捆绑在了下下层。
昂扬的自我表达和深重的环境桎梏,终于把她锤炼成了一朵恶之花。为了那点肉欲,机关算尽,杀人害命,无限沉沦,最后自己也落得个身首异处。
所以说社会真是进步了,有才有色,天高海阔,舞台N多。官场啊商场啊文艺啊小姐的,各种前途,都能通向鲜花掌声红地毯。
潘金莲若是穿越而来,必有一个开挂的人生。聚光灯下那个腕儿,谁还管她是贞是淫?名利场上,只有流量,没有意外。
几百年路遥马急的尘世,事情还是那些事情,角儿还是那些角儿。
我们,只是把风月宝鉴翻到了另一面,看山不是山。 分析的头头是道 小潘若是在当今社会,必是一个大红大紫的超级巨星。 快意文章~读罢浑身通泰~ 金莲生错在一个时代,可惜了,若是今生今世,必有其辉煌一生 转发了 说的真好! 小治 已转发了 顶了!先赚个积分再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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